"活著,還是死去,這是一個問題。本報編發(fā)此組報道:《棄子》和《天亮前死去》。兩文的主人公,一個剛出生便被其生父盼著速亡,一個是因為不愿拖累家庭、而在醫(yī)院衛(wèi)生間懸梁自盡的中年農婦。兩個一生一死的悲劇背后,是困難家庭在重病襲來時不堪一擊的社會現(xiàn)實。"
" 從2003年7月開始試點實施的新型農村合作醫(yī)療制度,極大提高了農民及進城務工者抵御重大疾病風險的能力,但要從根本上避免這樣的悲劇,尚需整個社會為此付出更多。"
棄子
" 因為不敢面對看上去永無休止的醫(yī)療費用,他決定放棄剛剛出生的兒子,以保全一家人捉襟見肘的生活。"
" 夢想過上有尊嚴生活的年輕父親,和敬業(yè)的醫(yī)生,就一個孩子的生死產生分歧。在人性和醫(yī)德之下,擺著最根本和最殘酷的問題:錢。"
陳立決定去揍一個醫(yī)生。這個醫(yī)生在五天前救活了他的孩子。
五天來,這個第二次當父親的中年男子,處于一種對未知命運的極度恐懼中。2011年11月8日早晨10時許,恐懼被一紙診斷書所點燃,并迅速化為憤怒:他的兒子被確診患有“缺氧缺血性腦病”,他開始痛恨讓這個孩子以及讓這個孩子存活于世的人——深圳市第二人民醫(yī)院婦產科醫(yī)生羅軍。
攥著診斷書的拳頭,沖上了深圳市第二醫(yī)院住院部的七樓。羅軍正坐在辦公室里與患者聊天。
“你這個沒有醫(yī)德的狗屁醫(yī)生!”陳立邁步向前,揮出的右拳把瘦削的羅軍從椅子上撂倒在地。陳立沖上去補了一腳。羅軍跑出辦公室,陳立沖了上去,又將其撲倒在地上。兩個人糾纏在滿是臨時病床與待產孕婦的走廊上。
短暫的錯愕后,羅軍的同事方才反應過來,將兩人拉開!拔乙鸵粋傻瓜過一輩子了!”陳立隔著人群,對著羅軍大罵,“我說過不要孩子了,為什么還要給救回來!”
右手和膝蓋開始流血的羅軍,看清楚了揍他的人是誰。羅軍也憤怒了,吼叫著往前沖:“你這個父親可以不要小孩,我這個醫(yī)生不能見死不救!”
婦產科里近百個孕婦和家屬、醫(yī)生與護士,看到了離奇到近乎荒誕的一幕:一位醫(yī)生因為救了別人的孩子而被打;一位父親則因為自己的孩子被救而打人。
警察隨后趕來,將兩人帶至華富派出所調查。陳立在警方要求下寫了一封道歉信,在信里他雖然承認“打人解決不了問題”,但更多的仍是對醫(yī)生的暗暗埋怨:“羅醫(yī)生多次向我強調,孩子生下來會是個有腦病的孩子……我說小孩我不要了,但羅醫(yī)生仍全力搶救。”
“如果見死不救,那才真是醫(yī)生失職。”莫名其妙遭人毒打,讓羅軍感到委屈和憤怒,“他不是人!更不配為人父!”11月10日,羅軍再一次撥打了報警電話,告知警察“辛苦搶救回來的一條小生命,我希望能夠安全成長”,并直言“擔心陳立會掐死孩子”。
“腦癱”擊穿了父親的心理底線
"“腦癱”這個詞把陳立“打懵了”。他模糊產生了“不要這個小孩”的想法。"
孩子出生前,陳立一直認為迎接生命是“一次美好的旅途”。然而,嬰兒墜地的那一晚,讓他陷入混亂,就像“一顆定時炸彈在腦子里埋下了根”。
這個剛過而立之年的男子,其實已有一個4歲的兒子,是與前妻所生,在湖南湘潭老家由母親帶著。2008年離婚,去年再婚之后,妻子王靜很快就有了身孕。陳立所等待的是第二個孩子,在他看來,這也是人生的“又一次啟程”。
11月3日凌晨3時左右,妻子突然
腹痛得厲害,陳立連忙開著那輛5000塊買來的破爛二手車,哐當哐當來到了醫(yī)院。
羅軍是當晚的值班醫(yī)生,他立刻發(fā)現(xiàn)了問題:胎兒的心跳緩慢,胎心率僅為正常水平的一半,3度污染的羊水棕黃而濃稠——這些都是
胎兒窘迫的先兆,腦缺氧、
酸中毒等危險亦將接踵而至。羅軍告知陳立:孩子需立刻搶救,由于極度缺氧,最終可能會有腦癱。
將“最嚴重的可能性”告訴病人,對于醫(yī)生羅軍來說,是一種職業(yè)習慣。是“最安全且負責”的做法。但他同時強調,最嚴重“不代表一定會發(fā)生”,“嬰兒的頑強與求生意志往往超乎大人”。
然而,對于正處于慌張狀態(tài)的陳立來說,“腦癱”這個詞閃電般地把他“打懵了”。在他不多的醫(yī)學知識里,腦癱意味著長達一生的四肢
癱瘓、
智力低下、口齒不清,也即等同于——白癡,傻子,廢人。
羅軍拿出一張產科同意書,遞到陳立手里。陳立說,那時他已模糊產生了“不要這個小孩”的想法,但腦子里同時閃出了幾年前那個要剖腹產,但老公拒簽手術單的孕婦李麗云。報道里母子雙亡的可怕后果,讓他“哆嗦著”簽下了同意書!暗搅酸t(yī)院,老婆孩子的命就在醫(yī)生手里了,什么東西我都會簽的。”
陳立說,在由7樓至23樓手術室的電梯里,羅軍當著妻子的面,又一次提起胎兒過度缺氧可能導致的嚴重后果!澳X癱”這個詞再一次刺入他的耳朵,徹底擊穿了他的心理底線。
手術室內外
"他害怕每個月“需要幾千乃至上萬元治療費用”的腦癱兒,會將一家人連同孩子自身重新拖回“行尸走肉”般的生活。"
從醫(yī)十一年的羅軍回憶,即使經歷了一千余例手術,這個凌晨所進行的仍是一次“最為困難、頗多曲折,卻不少奇跡”的“搏斗式搶救”。而手術室外的陳立,則度過了一生中“最漫長、難熬、痛苦”的夜晚。
凌晨4時許,王靜被送入手術室。羅軍當時判斷,由于
臍帶血栓,導致了胎兒缺氧,而一旦缺氧超過八分鐘,嬰兒即會死亡。羅軍決定實施剖腹產,盡快取出嬰兒。然而這時,產婦的宮口卻幸運地迅速打開,具備了一切進行順產的條件。
半小時后,一個男嬰誕下,4斤半重。
胎兒全身娩出后,羅軍為他揩干羊水,采取保暖,并進行國內通行的新生兒健康狀態(tài)評估——阿氏評分。好運并未延續(xù):新生兒的呼吸與心跳均不正常,全身蒼白如紙,評分僅2分,屬于3分以下的重度窒息狀態(tài)。
情況危急,遵照慣例,羅軍示意護士告知家屬陳立,就立即轉入對孩子的搶救中。直到今天,他仍對一個細節(jié)印象深刻:由于極度缺氧,孩子完全失去了肌肉張力,但小小的四肢仍微微地顫動著,嘴巴張大,極力地想要吸氣。
“即使是再虛弱的孩子,也有呼吸的欲望!绷_軍說,那時腦子里就一個念頭:我要救活他。
而此時,孩子的父親陳立則呆立在走廊外,往昔今日的種種困難“就像跑火車”一樣,在他腦子里呼嘯而過。他反復權衡,艱難地“想要做一個決定”。
原本,陳立把即將誕生的第二個孩子,視作生活的全部希望,如同他作為家中次子所承擔的。陳立曾有個哥哥,初中還沒讀完就跑出村子,想到新疆打工,中途走丟了。父親繞著中國轉了好幾圈,沒找到,回來
吐血,沒過幾年就死掉了。母親支持著他讀完大學,而他也擔著母親的全部希望:一定要出人頭地。
2002年大學畢業(yè)后,他就來到深圳,在一家工廠搞設備維修。每個月3000塊。干了幾年,結了婚,生了孩子,卻愈發(fā)覺得“活得像行尸走肉”。他也曾想回家,開個網吧,種種菜,一家人悠哉悠哉。但每次一想到患著冠心病、整日望子成龍的母親,就只能作罷,繼續(xù)回到那間500塊錢房租的小屋。
他最終還是崩潰了。2008年,媳婦惹哭了母親,他憤怒地離了婚。心情糟透,就干脆連工作也辭掉。整日“呆在黑屋子里”,無所事事。自閉了大半年之后,才好不容易“決定重新開始”。
抱著“寧做創(chuàng)業(yè)狼,不做打工狗。寧愿睡地板,也要做老板”的心態(tài),陳立和朋友在2009年合作開了一間小公司,出租電腦。后來,還在網上認識了現(xiàn)在的老婆,并迅速結婚、孕子。
如今的日子,其實也不能算好過。借錢買電腦,出租給企業(yè),剛收回成本,電腦就貶值、損耗到不能用了。只能一直借錢,并一直還錢。妻子常笑他是“負翁”——“資產永遠負數(shù)、人生正在貶值的老翁”。
但陳立總想:“總算是個新開始,不是么?”他盼望著孩子能健康降生,公司的業(yè)務也能慢慢穩(wěn)定。他未曾想到的是,醫(yī)生一句“腦癱”的判斷,就能如此輕易地刺穿了他努力涂抹的堅強外殼,透出生活本就脆弱不堪的晦暗底色。他害怕每個月“需要幾千乃至上萬治療費用”的腦癱兒,會將一家人連同孩子自身重新拖回“行尸走肉”般的生活。
他害怕本就“喪失了穩(wěn)定保障”的生活,會因孩子“不穩(wěn)定的將來”而愈發(fā)搖搖欲墜。
手術仍在繼續(xù),但父親已經決定放棄。
“你們不要搶救了”
"奇跡出現(xiàn)了,孩子的鼻翼輕輕翕動,開始了自主呼吸;血液恢復循環(huán)的作用下,皮膚顏色也迅速轉紅。"
等了大約半小時,哐當一聲,一個護士打開門,走出來,告訴陳立:“你老婆生了一個男嬰,但狀況危急,沒有呼吸和心跳!标惲⒁詾楹⒆硬恍辛耍瑖@了口氣,說:“小孩我不要了,你們不要搶救了!弊o士愣了一下,說回去告知醫(yī)生,走回了手術室。
他說,聽見關門聲,就好像聽見“心里有一塊地方塌掉了”。
是羅軍讓護士出來通知陳立的。這仍然是他“把最壞的可能性告訴家屬”的職業(yè)習慣。但在傳話的護士通過數(shù)道安檢嚴格的鐵門進出手術室的五六分鐘,“死亡意愿”送抵手術臺的途中,手術臺上的搶救仍在繼續(xù)。
這五六分鐘,也是救治新生兒缺氧的關鍵時期。時間窗一旦閉合,嬰兒將窒息而亡。羅軍想要救活這個孩子,還有另一個重要理由:在他接生的一千多個孩子中,只有一個孩子夭亡,原因同樣是臍帶血栓引起的嬰兒窒息。
羅軍回憶,遵循以往熟練操作的流程,他首先是清理呼吸道,采取15度頭低足高位置,以減少咽喉、氣管的彎度,并用吸痰管輕插咽部清除粘液及羊水;緊接著,氣管插管,在喉鏡直視下用低壓吸除羊水,再用導管緩慢插入嬰兒聲門下,抽吸呼吸道深部的羊水及分泌液,使呼吸道通暢并促進自主呼吸;最后則是心臟按壓,采用雙拇指法按壓胸骨中部,每分鐘90次……
很快,羅軍看到了讓他心潮澎湃的一幕:孩子的鼻翼輕輕翕動,開始了自主呼吸;血液恢復循環(huán)的作用下,皮膚顏色也迅速轉紅,幾乎一瞬間,“像一個奇跡”,羅軍說,一個蒼白的孩子變得紅潤起來,像個飽滿的
蘋果。
阿氏評分也達到了6分。因為氣管插在嘴里,孩子沒有啼哭,安靜的手術室里,羅軍聽到許多人長吁了一口氣。他抬頭看著兒科醫(yī)生、麻醉醫(yī)生、助產士,彼此會心地笑笑,心才放了下來!昂⒆泳然盍恕。
“我不敢殺了小孩”
"“你多次說過,孩子生出來,是個腦癱。那你讓他自然夭折了,我可能就痛苦一陣子!"
當護士告知陳立“停止搶救小孩”的想法時,羅軍的第一反應是“錯愕”:“孩子還沒放棄,家長就先投降了!彪S后他將陳立的想法視作荒唐:“孩子已經活了,如果我再把孩子的氣管拔掉,那等于我殺了這個孩子!
護士抱著孩子走出手術室,準備轉往新生兒病房繼續(xù)治療。走廊外,陳立看見了讓他同樣錯愕的一幕:“小孩活生
生地出來了。”陳立回憶,那時他一下呆住了,“只能接受現(xiàn)實”。
因嚴重缺氧而導致的腦癱,并不能立刻被發(fā)現(xiàn)并確診,甚至需要觀察數(shù)周乃至更長時間。這讓這位父親在隨后十余天里陷入了極度的焦慮中,每一天都會找到羅軍及兒童醫(yī)生,問:“我兒子的大腦有沒有問題?”
其后五天,陳立共見了兩次兒子。第一次是做超聲檢查,他脫孩子的衣服時,孩子只“哇”地哭了一聲,下一秒居然就睡覺了。他一下慌了:是不是腦癱的表現(xiàn)?
第二次則是11月8日的核磁共振檢測,看到“重度
缺血缺氧性腦病”的診斷,陳立多日積累的情緒瞬間爆發(fā),并最終導致了與羅軍的沖突。
如今在家里,陳立覺得妻子也會同樣整夜睡不著覺,甚至會偷偷地上網搜索“腦癱兒治療”、“福利院”的相關信息。在外地打工的岳母也趕來照顧小孩,不時的,老人也會拿個小鈴鐺,在兒子面前搖晃,看他的眼球會不會跟著轉動。
陳立仍然覺得羅軍“沒醫(yī)德”:“你多次說過,孩子生出來,是個腦癱。那你讓他自然夭折了,我可能就痛苦一陣子。過兩年,我老婆休養(yǎng)好了,重新要一個健健康康的,全家人就不一樣了!
對此,羅軍感到憤怒:“我只是在說‘可能性’,并沒有下最終結論。倒是你這個父親先判了孩子的死刑。”
按照深圳市規(guī)定,如果要放棄救治患有嚴重畸形缺陷等疾病的新生兒,必須有計劃生育辦公室的相關鑒定,或是深圳兩家三甲醫(yī)院的檢查報告。
羅軍后來上網,發(fā)覺一些人也在罵他:要“體諒陳立的難處”、“養(yǎng)活腦癱不容易”、“長痛不如短痛”。
覺得“很委屈”的羅軍,想到了fo山的“小悅悅事件”。他問:“就像小悅悅一樣,她已經被碾壓,可能殘疾了,那我還需要去救她嗎?如果答案是否定的,那我們?yōu)楹芜要去唾棄那些路過的人見死不救?”
有一天,7歲的女兒知道了這件事,問羅軍:“爸爸,你為什么欺負別人的爸爸?”羅軍回答:“爸爸沒有欺負他,爸爸是因為救了一個孩子,然后被別人的爸爸欺負。”
(注:應采訪對象要求,陳立、王靜為化名)
來源:南方周末
-----------悲哀!這樣的事情什么時候可以避免啊
-----------醫(yī)療、教育必須回歸公益性!
醫(yī)療、教育必須實現(xiàn)平等性!